夜色如墨，緩緩浸染了落鷹峽猙獰的輪廓。

　　衆人尋了一處相對隐蔽背風的山坳暫作休整。

　　篝火噼啪作響，跳動的火焰驅散了些許夜間的寒氣和彌漫在衆人心頭的陰影，卻驅不散那緊繃的疲憊與警惕。

　　大部分人都圍着篝火和衣而卧，抓緊時間休息，以應對明日更艱險的逃亡。

　　楚知熠寸步不離地守着因情緒大起大落而終于支撐不住，昏睡過去的喬念，眼神片刻不移。蕭衡靠在一塊山石上，閉目調息，臉色在火光映照下依舊蒼白，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沉郁。

　　蕭何摟着哥舒雲，靠在一旁，一雙眸子卻不時地看向蕭衡，沾滿了擔憂。

　　之前喬念說，要帶蕭衡去看病，如今，也不知怎麼樣了。

　　小徐達在奶娘的照顧下，也睡得極為香甜。

　　負責守夜的虎衛在營地邊緣無聲地巡邏，身影在火光與黑暗的交界處若隐若現。

　　影七仔細檢查完最後一處暗哨，确認無誤後，目光習慣性地在營地中逡巡，最終定格在稍遠處一塊光滑的大石旁。

　　就見，凝霜有些随意地坐在石頭上，一條腿曲起，手臂搭在膝上，另一條腿輕輕晃蕩着。

　　她手裡拈着一根不知從哪兒扯來的狗尾巴草，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地上的泥土，嘴裡似乎還哼着不成調的、輕快的小曲兒，與周遭凝重緊張的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　　月光灑在她身上，勾勒出她依舊警惕卻明顯放松了許多的側影。

　　影七的腳步頓了頓，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，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。

　　他放輕腳步走了過去。

　　卻沒想到，踩到了一段枯枝，終究還是發出聲響，驚擾了她。

　　凝霜回過頭來，晃蕩着的小腿停了下來，聲音帶着一絲狡黠的笑意：“影七大人巡完夜啦？真是辛苦辛苦。”語氣輕快，甚至帶着點調侃，完全不像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。

　　影七在她身旁停下，與她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離，目光落在她晃動的鞋尖上，聲音依舊平穩低沉：“職責所在。”頓了頓，補充道，“你看起來心情不錯。”

　　“那是自然！”凝霜終于回過頭來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，像落入了星辰，“大難不死，必有後福嘛！難道要一直哭喪着臉？況且，”她皺了皺鼻子，做出一個嫌棄的表情，“某個悶葫蘆本來就夠悶的了，我再不找點樂子，這守夜豈不是要無聊死？”

　　她這話意有所指，眼神俏皮地瞟向影七。

　　影七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，微微移開視線，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：“守夜需謹慎，豈會無聊。”

　　“是是是，謹慎謹慎。”凝霜撇撇嘴，手裡的狗尾巴草轉而戳向影七垂在身側的手背，動作很輕，帶着點惡作劇的意味，“就像塊木頭一樣杵着，眼睛瞪得像銅鈴，這就是影七大人式的謹慎？”

　　那草尖輕癢的觸感讓影七的手背肌肉瞬間繃緊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，随即又強行忍住，耳根微微發熱。

　　他抿了抿唇，沒接話，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這突如其來的戲弄。

　　凝霜見他這副窘迫又強裝鎮定的模樣，眼中的笑意更深了，像是發現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。

　　她跳下石頭，湊近了一步，歪着頭打量他，聲音壓低了些，帶着好奇：“喂，說真的，下午那塊石頭砸下來的時候，你撲過去那一下，速度可真快！腦子裡當時想什麼了？是不是怕我家小姐受傷，王爺會剝了你的皮？”她故意用輕松的語氣問着兇險的問題，試圖掩飾自己當時那一刻幾乎停止的心跳。

　　影七看着她突然湊近的臉，那雙盈滿笑意的眼睛近在咫尺，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、混合着青草和汗水的清新氣息，與他周身的冷硬截然不同。他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滞，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。

　　他垂下眼眸，避開她過于直接的目光，聲音比剛才更沉了些：“保護谷主，是本能。”

　　更何況，他也不歸楚知熠管。

　　“哦，本能啊……”凝霜故意拖長了語調，眼神狡黠地轉了轉，像是抓住了他的什麼小辮子，“看來影七大人的本能，就是舍己為人咯？”

　　她說着，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他後背衣衫下隐約透出的包紮痕迹，那調侃的語氣稍稍收斂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，“那下次本能發作前，能不能稍微……顧着點自己？你後背的傷，看着都疼。”

　　最後一句，聲音輕了下去，竟莫名染着幾分心疼。

　　影七猛地擡眸看她。

　　凝霜卻像是忽然不好意思了，立刻移開視線，假裝用狗尾巴草去夠旁邊灌木的葉子，嘴裡嘟囔着：“我可沒别的意思啊！就是……就是你要是傷重倒下了，豈不是又要多個人照顧你？淨添亂！”

　　她這話說得欲蓋彌彰，臉頰在月光下泛起一層極淡的紅暈，幸好夜色濃重，看不真切。

　　影七看着她這副别扭又關心的樣子，心底某個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春風拂過，悄然裂開了一道細縫。一股暖流緩緩蔓延開來，驅散了夜的寒涼。

　　他沉默了片刻，忽然極輕、極快地低聲說了一句：“好。”

　　凝霜撥弄葉子的手一頓，猛地回頭看他，眼睛瞪得圓圓的，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。

　　竟，應了？！

　　影七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，那總是緊抿的唇角，似乎極其艱難地、微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，形成一個極其生澀卻又真實的柔和弧度。

　　見狀，凝霜也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來，“就是嘛！影七大人就該多笑笑才對！還有你那張面具，在外人面前戴着便戴着吧，在我面前，就不能摘了，透透氣？”

　　聽到這話，影七不自覺一愣，随即卻真的擡手，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半張面具。

　　凝霜很是滿意，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，卻沒在說話，繼續擡眸，望着夜裡的星星。

　　影七也随着她的目光，望向天邊璀璨的星河。

　　那根被凝霜丢下的狗尾巴草，靜靜躺在兩人之間的地上，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顫動。